杨忠勋 一位艺术教育家的梦想与现实

　　著名的Proust Questionnaire曾经在时髦的巴黎人沙龙中盛极一时，但这份问卷的始作俑者并不是著有《追忆似水年华》的Marcel Proust，只是因为其独特的回答而以他的名字命名。问卷包括被提问者的生活、思想价值以及人生经验。本栏目在此基础上，融合了社会广泛关注的同类问题以及独特的视角，并邀请各个领域的代表性人物作答，了解他们如何看待人生的意义，试图给读者以借鉴。本期嘉宾：小百灵艺术学校校长杨忠勋。 

　　人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但不是每个人都记得坚持。

　　杨忠勋记得。他记得自己用父亲手工制作的乐器学《二泉映月》时的温暖和辛酸，记得求学时难以承受的忍耐和坚持，记得自己的梦想，是从事艺术教育。做了四年的音乐教师之后，他选择了下海经商，因为他知道，若要延续梦想，下海经商是必然的途径之一。

　　因此，20多年后，他成了小百灵少儿艺术学校的创办者，成了一群追逐艺术梦想的孩子心目中的“校长爸爸”。

　　他慈善办学，给贫困的学生减免学费，用自己的积蓄维持学校正常运转，当他的学生进入北影、中戏等国内著名艺术学府深造，当他的学生在国际国内屡屡获奖，在各种选秀节目中崭露头角，他看见，梦想正在向自己挥手。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回报成了杨忠勋1997年后生活的主题。现在的杨忠勋再也不介意别人叫他“山炮”，事实上再也没有人这么称呼他了，除了他自己偶尔以此自称，这反而成了他自信的表现。他在意家乡的形象，反感流行文化中东北“齐整整的篱笆院，一间小草房”的形象，在他写的歌曲《新东北》中唱道：“家家拆掉了篱笆院，盖起了砖瓦房；爷爷甩掉了破棉袄，QQ网上唠家常……”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而，来来往往的追逐之后呢？

　　杨忠勋在当地几乎是第一个盖楼房、开轿车的人，因为这是他对父亲的承诺；他至今保持着每年教师节为当年自己的老师点歌的习惯，因为老师的培养，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的命运；他自写自唱自录《新东北》，因为他不想在流行文化的潮流之下，大众对东北的印象依然只是一个“穷”字；他创办艺术学校，不计回报地在基层普及艺术教育，因为他也想帮别人实现梦想。

　　在为一些艺术大赛做评委的时候，杨忠勋经常问选手：等你拥有了财富，你准备做什么？通常，选手们都会发愣，答不上来。杨忠勋说，你要学会感恩，感谢养育你的父母，感谢你的老师，感谢帮助过你的人，感谢这个社会。然后用你的爱心来回报一切。

　　感恩，也许正是这个时代最缺少最可贵的东西。这也许就是杨忠勋做这一切的原因。

　　1997年，杨忠勋说服自己的妻子，重新开始从事自己十年前放弃的事业：艺术教育。不同的是，十年前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音乐教师，现在，他则自己投资创办了小百灵艺术学校并自任校长。这可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次选择，成为他回忆过去的时候很明显的两个分水岭。

　　慈善，不仅仅止于豪门

　　1979年，由于家庭困难一直自学乐器的杨忠勋听说有一位从黑龙江省歌舞团辞职的拉弦的艺人回乡了，便赶去拜师。他此时的梦想是将来能够成为一名艺术家，虽然没有受过正规的艺术训练，但深受家庭熏陶的他早已在家自学了多种乐器。凭着一把父亲用竹筒、蛤蟆皮和马尾巴做出的京胡，他硬是把《二泉映月》、《赛马》等经典曲子拉得像模像样；不懂得乐理，就靠捡破烂去买教材；没有谱本，就把收音机里放的乐曲记下来练。不过，脾气怪异的老师还是不愿收下他这个学生。机灵的杨忠勋主动去帮老师上山拉柴火，冬天天冷路滑，本来身体就不好的他因此吐了一冬的血。老师终于过意不去，有时候就教教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学了一阵子。从那时候起，杨忠勋就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当一名音乐教师！

　　六年后，杨忠勋终于实现梦想，通过考试成为一名初中音乐教师。

　　然而，现实的问题还远远没有解决。家庭贫穷如故，一心想跳出农村挣大钱的杨忠勋又考入了市评剧院，接着下海经商。

　　转眼就是十年后的1997年。他盖了楼房，买了车，物质生活逐渐富足，却慢慢失去了继续的动力。有了资本的杨忠勋从来未曾忘却儿时的梦想。于是，小百灵艺术学校成立了。与众不同的是，这家私立学校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学生身上挣钱，它收费低廉、提供食宿、为贫困生减免费用，即使在学生毕业以后，和蔼可亲的校长还会帮那些走进演艺圈的学生义务做经纪人。在他的帮助下，不少贫穷的孩子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于金玉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孩子，家庭贫困，小学四五年级就辍学了，但他不爱学习却一直对艺术感兴趣，杨忠勋听说后免费收下了他，尽心尽力地培养他，就是这个孩子后来拿了文化部“蒲公英奖”的金奖。

　　杨忠勋一方面紧贴市场需求培养适应市场的艺术人才，另一方面，他意识到艺术素养是一个人综合素质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对人的身心健康全面发展非常有好处，所以人人都应该学点艺术。作为教育工作者应该因材施教，根据每个人的特点、兴趣来发掘出每个人内心深处对艺术的共鸣，依据不同的目标和定位来适度培养学生。每年他都投入大量资金在报纸、电视台宣传他的理念，展示“小百灵”的教学成果。在他的有意引导下，“小百灵”居然发展得欣欣向荣，生源充足，甚至有临近城市的人慕名而来。又是十年过去，上了“春晚”的小百灵更有名了，杨忠勋又开始琢磨修建校舍，扩大规模，把影响力扩展到全国去。

　　杨忠勋承认，像“小百灵”这种艺术教育的模式并不具备大量复制的可能性，亏钱办教育是不可能被广泛接受的。如果不是童年的经历，身为商人的杨忠勋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在从商十年后从音乐教师到艺术学校校长，有了十年梦想的断档，杨忠勋对梦想的渴望不是渐淡而是更强。在很多人看来，十年之后，他是一手毁掉已经走上正轨的生活倒退到从前；而在他看来，却是生命在中断十年后以一种新的形式重新开始。

　　创作，告诉你一个真实的东北

　　“如今咱东北啊，更是个好地方。家家拆掉了篱笆院，盖起了砖瓦房。爷爷甩掉了破棉袄，QQ网上唠家常。汽车开进了农家院，生活变小康。”这是杨忠勋创作的歌曲《新东北》中的一段歌词。在他看来，现在流行文化塑造出的东北形象是一个遥远的东北，“庞龙歌曲中唱东北齐整整的篱笆院，一间小草房，但我印象中在我很小的时候，相对贫困的家里就已经有三间草房了”。

　　文艺的商业运作使创作者刻意地在迎合大众心目中想象的东北形象，显然他并不喜欢这个在全国人民当中脍炙人口的东北。他希望能够改变这种误区，把一个真实的新东北展现出来，于是有了《新东北》。看似主旋律的创作，形式却时尚感十足，琅琅上口的歌词加上东北民俗风味的旋律，中间还有一段快速的RAP，让人依稀想起《Susan说》、《在梅边》的路数，很难想象这出自于一位长期热心基层艺术教育工作者之手。在他看来，当前的东北也许暗里契合了他自己当年的人生轨迹，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状态，所以一定要“努力地建设东北、宣传东北，使越来越多的人了解进而喜欢东北和东北人”。

　　文／本刊记者 顾雪 实习记者 马春茂 摄影／本刊记者 陈澍一

　　场地提供／亚运村人民公社主题餐厅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你怎么看我国当前艺术教育的现状？

　　不好。首先是学院派教育与市场状况严重脱轨，对流行文化极端排斥，比如周杰伦的音乐就遭到了很多专业人士的种种批评。我个人也不喜欢这种音乐，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应该具有宽容开放的心态，而且应该主动与市场接轨，观众喜欢就是好。艺术教育也应该将严肃音乐和流行音乐结合起来，一起纳入正规的教育体系，教育不仅要面向世界，面向未来，还要面向市场。

　　二是应试教育使学生的大量精力浪费在一些不需要的内容上，反而影响了最重要最有用的部分。包括现在几乎所有的幼儿园都在教授文化课，孩子们的想象力、兴趣全被扼杀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强调专才教育，而不是全才教育。同时，这也造成实践经验非常缺乏，兴趣和创造力也受到扼杀。

　　三是艺术教育工作者的整体素质也不能令人满意。科学技术的发展使舞台艺术已经越来越趋向立体化、多方位的表现形式，教育工作者必须广泛涉猎不同的艺术门类，不断地更新充实自己，才能满足社会发展对人才的需求。

　　为什么要以一己之力来追求一个属于社会范畴的事业？

　　人的追求不一样，尽管我也算是在从事文化产业，也想有回报，但我想不能以赚钱的态度来做教育。我觉得做这些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圆梦，圆我童年的梦。对于我自己来说，物质上的东西我觉得我都有了，我很幸福很满足了，但钱财身外物，儿女千秋业，我不希望现在的孩子要追求艺术还像我当年那样艰难。把这个事情做好了，看到孩子们成功了，我就也是成功的了。

　　你所理解的艺术教育的意义是什么？

　　对于个人来说，不管是不是从事相关工作，艺术训练对人格塑造和性格养成有着特殊的功用，艺术修养也是个人素质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对社会来讲，不仅是培养了一批艺术人才，更重要的是提高了一批人乃至整个民族的素质，这个是最有意义的。

　　像“小百灵”这样的艺术学校的市场空间有多大？

　　这个关键在于引导，要让大家认识到，并不是说要从事艺术工作才去学艺术，它是人的整体素质的一部分，人人都应该学习一点。它还能塑造一个人的形体和气质，比较功利一点说，对你找工作都有帮助。只要开发出来了，这个市场是非常大的。像早年一提到学艺术就是学学电子琴，现在呢，各种乐器、舞蹈、表演等等都有不少人在学习，“小百灵”每年仅前来学习舞蹈的就有上万人次。

　　学校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资金不足。做艺术本身是很花钱的，而“小百灵”在很大程度上又属于公益性质的学校，学校本身收费很低，像学舞蹈每月只收100块钱，还给很多学生减免了学费，有的时候收入连支付教师的工资也不够。学校一直处在入不敷出的状态，只能自己往上贴。现在学校的各项设施已经显得有些落后，有些从外地慕名而来的学生看了几眼就回去了，而我正打算能够建起一个自己的校舍，国家对民办教育没有太多优惠政策，商界的朋友又不大愿意把资金投入到这样一个明显没有什么回报的事业。

　　怎样规划小百灵艺术学校的未来？

　　十年来，“小百灵”的学生已经获得国际、国家级金奖30多个，省级金奖50多个，多次走上中央电视台的舞台，走到了全国各地，但学校本身毕竟还是局限在当地。我希望将来的“小百灵”成为全国闻名的综合性少儿艺术教育培训机构，吸引全国各地怀揣着艺术梦想的孩子们前来学习。短期内的主要任务就是赶快想办法解决修建校舍的资金问题，改善教学条件，为实现远期目标打好基础。

　　对自己将来的期望？

　　很难想，说不好。1997年以前我的心思主要都花在改善自己生活上了，每天心里想的都是怎么赚钱，怎么让父母妻儿过上好日子。后来觉得钱赚得差不多了，想起自己儿时的梦想，又开始办学校。尽管现在的状态很累很苦，但是我很快乐，我很满意现在的状态，自己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期望。只希望能把学校办好，同时把《新东北》这些歌曲推出去，让更多的人了解、喜欢真实的东北。将来，尽力来做吧。

　　梦想不会呼叫转移

　　“艺考热”近些年一直饱受诟病，据说家长们疯狂给孩子报各种艺术班、考各种类型级别的考试，主要原因是两个，一是别人的孩子都在学，希望自己孩子不要输在起跑线上，二是希望能在孩子身上实现自己当年无法实现的梦想。

　　梦想似乎是个能够转移的东西，自己实现不了，就让孩子去实现。孩子不想做，就逼着他们做。怎么看这似乎都不是合乎道德和理性的决定。杨忠勋的梦想有过调整却从来不曾转移，那是在他艰难求学的时候，为了争口气，他埋葬了成为艺术家的梦想，转而希望能够做一个艺术教育者。相对而言，这也是一个更现实的选择。之后的几十年间，虽然由于生活所迫短暂离开了他热爱的职业，但即使在经商的时候，心底里的这些冲动也一直在他的心里奔流激荡。

　　梦想如果不具备实现的可能性，就只能说是幻想。杨忠勋说，如果现在能够再活一次，他一定要成为一名艺术家。但既然生命不可能重新开始，那么他只能选择尽可能地让其他的孩子不因为贫困而像当年的自己一样不得不放弃，而这竟成了他的梦想。

　　在杨忠勋看来，实现梦想的道路各种各样，你可以调整，可以迂回，甚至可以放弃，但这一切都只能由你自己来决定和实现。孩子永远不可能代替你实现你的梦想，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梦想，家长把自己的梦想转移到孩子身上，事实上很可能是在自己的梦想已经无法重现的时候，又亲手扼杀了孩子的梦想。

　　因为如此多地放弃和转移，杨忠勋等少数人的坚持才更显得可贵。变与不变之间，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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